找到那个头破血流的年轻人

发布时间:2024-12-25 21:30:10 来源: sp20241225

  一个年轻人骑电动车摔了一跤,这不算大事。在一个近400万人口的城市里,很容易被遗忘。

  只是这一跤,似乎摔光了邹诚俊所有的力气。7月24日凌晨1点43分,在湖北省宜昌市云集隧道里发生这场小事故后,他血淋淋地爬起来,走回了出租屋,躺上床准备等死。

  睡觉吧,他想。“如果明天醒了,就去上班。要是醒不来,就这么算了吧。”事故让他磕破了眉骨、下巴和膝盖,加上凝血功能障碍,他正不断失血。

  当他往黑暗里下坠时,出租屋外,有3个人打着手电筒、循着血迹在找他。

  找人的队伍后来越来越壮大。直到今天,仍有人在打听他的消息。几千双陌生的手托着他,要把他送到更大、更好的医院去。

  

  走回出租屋的几分钟里,邹诚俊的记忆像是消失了。他只有一个想法:想回家,想睡。

  他耷拉着脑袋,整个人像喝醉了一样,踉踉跄跄地往前走。头晕得厉害,他感觉有什么正顺着眼睛流下来,黏住了睫毛。伸手摸了一把,是血。

  城中村一片黑暗,巷道里没有路灯。他摇摇晃晃,拐进一个单间,顺手开了灯。这时节正闷热,屋里一股霉味儿扑过来。

  他打开了一台积灰的风扇,把被血浸湿的衣服脱了,倒在床上,连被子也没掀开。

  真是难得有这样的睡意。他从2019年起就被失眠困扰。那一年他生意失败,刚把车卖了填窟窿。此后3年,他最多的朋友圈动态是转发水滴筹筹款信息。2020年,母亲手术。2021年,父亲脑出血,被查出烟雾病——一种罕见的遗传性脑血管疾病,做了开颅手术。2022年,轮到他自己患重症急性胰腺炎,在ICU里抢救了8天,几乎换了全身的血,才救回一条命。

  朋友圈的文案从“这是我父亲”到“这是我本人”,33岁的他欠债越来越多,一夜比一夜煎熬。

  今年年初,他结束休养,继续打工还债。摔跤当晚,他骑着电动车从公司出发,要回家去拿激光尺。他做装修工作,第二天要用它测距。原本,他打算在公司沙发上过夜,直到临睡前才想起这件事。

  位于隧道尽头的出租屋是他年初刚换的,每月300元。这个单间约12平方米,放着一张窄床、一副简陋的木质桌椅、一组蓝色的塑料衣柜。因为在1楼,没窗户,房东把临街的铁门改了,能照点光进来,但很难通风,墙上几乎能潮出水珠。

  躺在这儿的很多夜晚,他都想过家。

  他真正的家在三峡大坝旁,秭归县的杨林桥村。那里群山环绕,长江支流从山脚流过。他小时候在那河里游泳,长大了钓鱼。有一夜钓了条20多斤的鲤鱼,他用衣服裹着,像抱着个孩子一样高兴地走回去。

  今年3月23日,他头晕摔倒,又借了4000元入院检查。结果显示,他患有烟雾病,大概率遗传自父亲。每10万人中,只有3-4人会患此病。

  医生告诉邹诚俊,他的大脑动脉狭窄,双侧血管都已经闭塞,眩晕只是征兆之一,随时可能病发。脑出血、脑梗死、偏瘫、癫痫,甚至死亡,都是可能的后果。他需要尽快手术,尽管“术后复发率高达73%”——这种病无法治愈,只能延缓病情。

  确诊后的第二天,邹诚俊就办了出院手续。

  他瞒着父母,努力维持生活的原貌——照常工作,每天打4针胰岛素,吃小半碗饭,把每月开支控制在1500元以内,争取在离开之前,给父母多留点还债的钱。“哪怕几千块钱,也是钱,对我们这个家有用。”

  只有晚上。他躺在黑暗里,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会坠入更深的黑暗。脑袋里就像装着颗不定时炸弹,父亲是在乘车时血管突然破裂,自己呢?会是走在马路上的时候吗,还是和朋友吃饭时?他想起父亲做完开颅手术的疤,35针,像只巨大的蜈蚣趴在头上。

  失眠的问题愈发严重,几乎睡两个小时就会醒来一次,安眠药加大剂量也不起作用。最严重的一次,他72个小时没合眼。有一夜,他坐起来抽烟,录了几段交代后事的视频,存在手机里。

  7月,还完欠朋友的4000元检查费不久,眩晕再次发作,他和电动车一起倒在了隧道里。

  1小时过去了。血顺着脖颈流下去,被子和枕头又红了一大片。他后脑勺的头发一绺一绺被血黏在了一起。

  邹诚俊不怎么在意了。他只想睡觉。好像如愿以偿地睡着了。

  后来,交警的执法记录仪显示,2点59分,这间屋里仍亮着灯,一台旧风扇正对着床吹。辅警代圣杰从门缝里看到,邹诚俊光着身子,侧躺着,眼睛半睁,对持续了3分钟的敲门声没有任何反应。

  

  宜昌市交警支队西陵大队在当天凌晨1点46分接到报警电话。报警人是一位路过的乘客,说云集隧道里有人摔了,趴在地上起不来,“估计是喝多了,看那样子很危险”。

  民警张星、辅警唐文正和代圣杰接了警。这一天他们处理了20多个警情,晚上11点才吃晚饭,要值班到次日8点。

  3人抵达现场后,发现一辆白色的电动车横在地上,车钥匙还插着,但人不见了,只留下两摊血迹,大小和汽车的方向盘差不多。两米远处有个头盔。

  当事人伤得不轻,又贸然离开现场,张星判断,“可能有其他违法行为,或许是逃犯,也可能喝酒了”。但非机动车酒驾一般只是警告,最多处50元以下罚款,“没必要跑”。他想,得把人找到,把事情搞清楚。

  退伍后,张星干了10多年特警,转到交警岗位上刚1年多。他有些腼腆,话不多,有时做事会“一根筋”。

  他联系了指挥中心,要求查看隧道监控。监控录像还原了事情经过。1点43分,这辆白色电动车正常行驶至隧道七八百米处,突然像是没了精神,左右晃了3秒,人和车就倒在了路上。

  画面里的人一动不动,躺了两分钟。其间,有12辆车从他身边经过。一辆洒水车减速观察后,关掉了喷水的阀门,绕过他,又重新打开。

  1点45分,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弯腰想扶车。刚扶到一半,脸朝地面又摔了下去。

  4分钟之后,他再次撑起身,在地上坐了会儿,站起来,径直走了。

  “人去哪了?”一位外卖员经过现场,向交警打听。他说自己刚刚路过,也报了警,送完餐又绕回来看看。

  出租车司机冉明和乘客杨海云也在找这个人。经过云集隧道时,被电动车压着的人从车窗一闪而过。杨海云跟冉明商量,得去救人,生命要紧。

  冉明开出了隧道,调转车头,把油门踩到了80码,再一次转入云集隧道。再经过那辆电动车时,人却不见了。

  他打开双闪,慢慢往前开。“有个人血淋淋地在走。”杨海云说。

  冉明跟上去,把他叫上了车。两人坚持要送他去医院。“他不去,说没得钱。”

  杨海云坐在后排,一直犹豫要不要给他一点钱。她也有个11岁的孩子。“那孩子看样子是个学生,父母可能不在身边。”

  出租车出了隧道右转,停在葛洲坝中学对面,“学生”下车了。

  杨海云下定决心要给。车子又掉头绕了100米回来。在这段路上,她和冉明商量:“给1000元够不够?”冉明觉得太多了。她掏了500元出来,又单独捏出300元,想,先找到他再说。但“学生”消失在了黑暗里。

  杨海云到家时,这段原本10元的车程,计价表已经跳到了25元。她坚持付了车费,下车了。

  冉明往前开了开,把车停到一个花坛边,拿车上的毛巾蘸了喷泉里的水,把副驾驶座位上的血迹擦洗干净,又出车了。

  

  邹诚俊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。

  坐在出租车上时,他只在想一件事——要把头埋得深一点,让血滴顺着下巴浸在蓝色短袖的前襟里。那件短袖已经穿了7年。他不想把车弄脏。

  查出烟雾病那天,他早起去厕所,摔在了桌子边。他爬回床上,跟公司请完假,一个人躺了1天。一直挨到下班时间才给朋友打电话,请他送自己去医院,又叮嘱了一句,“别叫救护车”,太贵了。

  之后入院、检查,也是他一个人。做全脑血管造影要给股动脉穿刺,插进6根管子,结束后,一个女医生不忍心,把他推回了病房。他一天一夜没法下床,吃喝拉撒,都靠隔壁病友的家属帮忙。

  那时候,他承认心里“酸酸的”。“我也想爸妈来照顾我,可我这个家情况不允许。要是查出什么问题,吓着他们怎么办?”

  和邹诚俊料想的一样,父亲邹维平后来知道儿子的车祸和病情时,“像疯了一样”在屋里横冲直撞。妻子向青平跟在他后面着急,“你睡吧,你睡吧”。

  他很少有这么猛烈的肢体行动。术后近3年的时间里,他都是缓慢的。说会儿话,活动一会儿,头就垂下来,像被抽走了精神一样。邹诚俊有时不忍看他。“50多岁的人,像个七八十岁的老头一样。”他知道父亲是要强的人。

  提到“要强”,邹维平眼皮低垂,叹了口气,摇摇头,闭上了眼睛。他分别在30岁、40岁、50岁的阶段,动过大手术。即使被隧道塌下来的石板砸断双脚和肋骨,8个月后,他还是站了起来。但这一次,他还没挺起来,又像是被压得再也挺不起来了。

  儿子患病的消息又把邹维平送进了镇卫生院。住院期间,他心里着急,要在医院找护工的活干。自己输完液,就去照顾其他行动不能自理的病人,一天一夜,能挣180元。

  向青平也在镇卫生院做活。她和另一位同事负责打扫5层楼的卫生,全年无休,每月能挣2000元。

  这个小个子女人,邹家现在唯一的劳动力,微信昵称叫“坚强”。只是坚强在她身上更多呈现为一种紧张——她看起来总是有事要忙。邹诚俊说,“是被吓得”。

  丈夫第一次腰椎手术后,儿子上中学的学费不够了。“没钱上什么学。”当时的班主任这样说。向青平去找校长求情,她也不知道谁是校长,就这样去了。

  儿子躺在医院ICU里,医生又告诉她,准备25万元,孩子太年轻了,要全力救。她跑去镇政府,也不知道谁是镇长,就坐在办公室门口等,希望看病能多报销些钱。

  现在,她还是慌慌张张,早上4点就起床,沿着细细的山路走下去工作。冬天天亮得晚,身边一片漆黑,又静得要命。她背过手把手电筒照在屁股后面,给自己壮胆。快步走到卫生院,还没开始干活,已经出了一层细汗。

  几年来,邹家把能借的都借了。母亲觉得,有时从别人家门口经过,人家都避之不及,“生怕你是来借钱”。这个家庭连个贷款的担保人都找不到。

  从小到大,邹诚俊从母亲那里得到最多的教诲是:“我们穷,不要惹事。”

  确诊烟雾病后,他再一次意识到,自己应该减少社交。

  他在城中村有个朋友,是租住在隔壁的男人。两人经常一起上下班、聊天。后来,朋友的妻子知道邹诚俊患病,怕发生意外会惹上麻烦,劝告丈夫“不要整天和他玩”。男人很为难,来向邹诚俊坦白。他说:“知道了,不在一起玩。”

  为了不让脑袋里的“不定时炸弹”炸伤别人,他尽量避免和人聚餐,“如果哪天倒了,一桌人都得遭殃”。

  邹诚俊把自己孤立起来,每天两点一线,直到真的倒下。他躺着,谁也没想联系。

  最后的安排都已经交代给了他唯一保持联系的一位朋友。他们都喜欢钓鱼,因此相识。邹诚俊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晕倒,因此嘱咐他,“每天打一个电话过来吧”。如果没有接通,就麻烦他来看看,自己不在公司,就在出租屋。7月15日,大概又是一个难熬的夜晚,他把遗言视频和自己的手机密码也发给了那位朋友。

  邹诚俊逐渐解开了和世界的联系。但7月24日2点43分,交警还是打扰了他的朋友。

  

  张星根据监控里的车牌号,找到了出租车司机冉明,又在邹诚俊下车的地点附近看到了几滴血迹。他们打着手电筒,在两侧街道找了20多分钟,却没发现更多踪迹。张星坐进车里,查到了那辆白色电动车车牌的注册信息,拨通了上面的号码。

  那是邹诚俊朋友的车。她从睡梦中被吵醒,在电话里指引交警走进了那条黑暗的坡道。坡道两侧都是即将拆迁的民房,一直往里走,路过一个垃圾站,再往前10米,就是邹诚俊的屋子。

  在交警决定破门的前一秒,邹诚俊终于被敲门声惊醒了。

  他打开门,虚弱地撑着墙。看到几个穿制服的人进来,邹诚俊垂着头努力回想发生了什么事,“犯法了吗?我到底干吗了?”

  进入云集隧道前,他已经骑了半小时,一切正常。紧接着,他就失去了意识,甚至没来得及在倒下的那一瞬间收回自己的舌头。下巴撞击地面时,舌头被咬了一个洞。

  辅警唐文正对邹诚俊的血印象深刻。他进门就看到了那个红色塑料袋,挂在桌子的抽屉上,装了满满一兜纸巾,都是擦过血的。袋子下方放着一箱啤酒。他有些激动:“你一个人硬撑打算撑到什么时候啊?我们找你找了一夜。”

  执法记录仪的画面显示,邹诚俊对突如其来的救援表现出很大的抗拒。他头发蓬乱,拿纸捂着下巴,不耐烦地反复念叨:“我没钱去医院”“我就是下巴磕了一下”“我没有钱”……直到4分钟后,张星拿过他的裤子,弯腰给他往腿上套。

  3点22分,邹诚俊被送到医院。医生开始清创,交警拿过他的手机,他突然从床上抬起头:“你莫给我爸妈打电话。”紧接着,他崩溃了。

  邹诚俊后来回忆,那是他这段日子里最轻松的时刻。他哭着,把自己和家人的经历都讲了出来,慢慢又陷入平静。

  医生拿来一张检查缴费单,214.5元,张星要去扫付款码。邹诚俊想阻拦,但他点了几下自己的手机,发现屏幕摔坏了。

  “别扫了,没得用的。”他突然加大了音量:“治不好的!没得办法治!你们不要花这个冤枉钱……”他平躺着絮叨,仰着一个血淋淋的下巴。止血棉已经掉在了脖子上。医生在远处提醒,“手把纱布压着”。

  他没反应。张星站在旁边,帮他把纱布盖了回去。

  邹诚俊被送去缝合伤口后,3位交警离开了。邹诚俊后来付了缝合的费用。但在真正结束治疗之前,他又溜走了。医生叮嘱他打一针破伤风,他知道那很贵。

  4点40分,张星回到警队,发了条朋友圈:“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。”

  第二天中午,他和邹诚俊通电话。邹诚俊表达了感谢,说自己打算休息一天,就接着去工作了。

  过了几天,他被辞退了。老板说,让他好好养病,这个门店当初选址欠妥,生意不善,也要考虑闭店了。

  

  邹诚俊坐在出租屋里,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的时候,更多人找来了。

  宜昌西陵交警在社交媒体上公开发布了那次深夜救援的经历。据本地媒体报道,交警的视频发出的第四天,邹诚俊出租屋所在街道办事处的领导带着米、油、牛奶来看望他,为他办结临时生活救助金4800元。10天后,杨林桥镇政府决定,将邹家的最低生活保障从999元提高至1500元。

  在交警视频的评论区里,全国各地的网友接力留言,要给邹诚俊捐款。有人翻到了他的社交媒体账号,成百上千条私信涌了进来。

  联系方式公开后,邹诚俊盯着手机屏幕看,“几乎每一秒钟都有人转钱进来”。

  有人捐了1万元,要帮他约北京的医院。

  有人捐了100元,说自己失业快1年,生病时也给兄弟交代过后事,“能理解你那种心情”。

  有人捐了6.66元,留言说:“自己负债几十万,一点心意。好好活下去。”

  一位刚毕业的大学生转了20元,说“希望不要嫌弃”。

  有个小孩捐了自己卖废品积攒的50元。

  有人在为凑不上律师费诉讼费发愁,捐了10元,说“你更需要”。

  一位还在上班的肺结核患者鼓励他:“一旦治疗,那个药物反应让我上不了班。我也是个一穷二白的人,连个家人都没有,不过我也不缺活下去的勇气。”

  有人是为患癌去世的丈夫捐款:“我一直是遵循着他的足迹生活的……如果他健在,也会毫不犹豫地帮你的。”有人发来红包,说自己的妹妹患病去世,“在医院没日没夜照顾她两个多月,花了10多万都没有拉回她的生命”。他叮嘱邹诚俊,只要有救的办法,一定要治。

  有人担心他被网暴。有人替他和冒充他的骗子周旋。有人手作了一把桃木的小斧头,要寄过来让他戴在身上。有人在海边沙滩上写下“邹诚俊早日康复”。还有个小女孩给他画日落。

  有人只是留言:“我没钱捐,今年我爸走的时候花了十几万,还欠债,但希望你好好治疗,过好自己的人生。”

  还有人打电话过来,什么也不说就哭。得了抑郁症的,发生过两次车祸的,失去了男友的,无父无母的……邹诚俊有时也不知道,他们是在哭他,还是哭自己。他反过来安慰他们。

  来找他的人越来越多。很多人捐了钱就离开,愿意留下的,组建了7个群聊。一个叫“向着光——邹诚俊救助群”的群聊又救了邹诚俊一命。

  那次他测血糖,发现血糖仪乱码,于是拍了张照发群里,说仪器坏了。有人发现,那是因为数值过高无法显示,于是在群里紧急联系邹诚俊的本地朋友,把他送去了医院。

  邹诚俊的本地朋友也因此越来越多。

  和丈夫经营一家烧烤小店的胡蓉蓉给他送过两次饭。那天凌晨两点,她看群里有人发美食图片,邹诚俊在底下回复,“我也饿了”。她马上跟了一句,“我这儿有吃的”。

  群里有人发过他的饮食禁忌,她看了一眼,在店里和丈夫烤了点少油、少辣、少盐的牛羊肉和素菜,蒸了一碗蛋羹,叫网约车带到邹诚俊的住处,并提前付了47元车费。

  很多人以为胡蓉蓉“很富有”。事实上,她是一个没有编制的小学老师,工资不高。看到网上邹诚俊的新闻后,她想捐款,于是和丈夫商量:“捐50吧?”丈夫眼睛一热,要捐100——他是那种要把屋里的虫子送去绿化带、信奉“做好事就是很爽”的人。然后两人看了一眼钱包,总共只有83元。

  “说出来有点丢人。”胡蓉蓉说,“我们其实没有多少钱,应该也是世俗眼里很艰难的那种家庭。”

  “但是每天都很快乐。”她转头又笑了。给邹诚俊捐了50元,兜里只剩33元时,她想的是,“没有关系,不是还有一桌(客人)正在吃嘛”。

  做销售工作的周兴坡是最早和邹诚俊见面的热心网友。他的妻子即将临产,胎儿查出了先天性疾病。他告诉邹诚俊,自己钱不多,“但需要跑腿、送东西之类的,可以随时叫我。”有段时间,网友们的无糖饼干、脱脂牛奶、毛巾、热水壶、电饭煲、新的电风扇……天南海北的东西都是寄到周兴坡那里,再由他开车带给邹诚俊。

  邹诚俊的情绪被这些人带着,“在慢慢往上爬”。

  他给3位交警和出租车司机冉明都定了锦旗。但冉明没收,只是告诉他:“要阳光一点哦!还年轻!”

  对于那些素未谋面的陌生人,邹诚俊不知道怎么感谢。他发了条视频,说:“过年的时候,来我家吃年猪吧。”

  父亲邹维平用粮食喂了一头300多斤的猪,胡蓉蓉已经尝过这种美味——邹诚俊后来给她带了一大条腊肉,是过年时用果木烧火熏的。她想,“其实我根本没做什么,他给我的要多得多,我慢慢还吧。”

  10月27日,邹诚俊公布了网友们的捐款总额:57万元。随后,他关闭了捐款通道。

  仍有人想办法往他的医保卡里转钱、给他充话费、发红包。微信里光是退回去的转账和红包,已经有十几万元。

  “谢谢啊,这个钱我真的不能要。前期手术费已经够了。”直到现在,他还是每天对着手机回复这句话。

  57万元,对一次开颅手术来说确实够用,对邹诚俊而言,更是一笔巨款。他知道网上有位烟雾病病友,已经做了4次开颅手术,“房子都卖完了”。他没什么可卖的,但仍指望着自己——还是“辛苦钱”花着舒服。

  他恪守着量入为出的准则。11月中旬,宜昌降温了。他去市里办事,冷得整个人都缩了起来。“现在身体还是不行。”他念叨着,把帽子戴起来。朋友劝他去路边商场里买件衣服穿,他摆手:“太贵了,我很少在这里买衣服。”

  等做了手术,养病的两年内,他希望能做直播,卖一卖家乡的土特产。至于10年、20年的规划,他“还是不敢想”。那太久了。从去年7月算起,他已经住了11次院。8月,由于糖尿病酮症酸中毒,邹诚俊再次入院。9月,医生又在他的胰腺位置发现了肿瘤,穿刺结果后来显示为良性。

  邹诚俊暂且活了下来。

  他把出租屋退了,回到大山里。一边在家养身体,一边等着开颅手术的消息。

  家里的桌子上还放着他以前画的山水画。乔布斯去世那年,他买了本《乔布斯传》,放在卧室落了灰,到现在也没看完。他说,好像代入不进去。电影《肖申克的救赎》则很对他的胃口,压抑的时候他会反复看。

  现在他看起来轻松了很多。饭后在山间散步,看到平静的河面,说“想甩两杆子”。有只肥猫路过。邹诚俊蹲下摸它的脑袋,手伸进绒毛里,捏到了一个硬块,和他下巴、舌头里的很像,是伤口愈合之后留下的。“你打架啦?”他问它。

  南方11月,柑橘类的水果都熟了,黄黄绿绿的,挂满枝头。他摘了一颗柚子,蹲在地上,平静地剥那些白色的果络。

  因为身体虚弱,他的手经常是湿的,像一片没有拧干水分的软布,只带着一点温度,是成千上万人暖起来的一点温度。

  中青报·中青网见习记者 杜佳冰 记者 陈卓 来源:中国青年报 【编辑:田博群】